
龙凤碧保持着边地少民与现实外弛内张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给我留下的印象都是沉浸在婉约词的意趣和语境之中,用纤秀的想象美化着生活以及其中发生的万事万物。她的文章不重写实而重写心,不追求明确主旨,也不宣讲高深教义,只雕琢自己内心中温婉的诗情与画意,用这些经过修饰的美好事物阻挡尘世风雨。用一个有点俗气的词来说,就是“锦心绣口”,看她的文章,你永远感受不到正在我们身边轰轰烈烈发生着的浮躁、低俗、无奈、悲痛与愤怒,她的文学时钟永远定格在农业时代的某个节点上。
看龙凤碧的散文,总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她似乎是在写生活,却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生活。生活在她那里,总是亭亭玉立,妖娆多姿,随着环佩轻响涉水而来。如《你听!烤茶在唱歌》,生活的原状是作者在人群环绕中烤茶,在有组织地采风,但在文中,这些都不见了,只余一个玲珑女儿在如花的季节里等候那个他的到来,她殷殷的期盼与淳淳的谏言回环成一首动情的民歌。在她的世界里,万物是人格化的,烤茶是会唱歌的,茶与土是可以相爱的,戏剧化的场景和诗化的语言,让动人的爱情在山水间洇晕成一幅朦胧的水墨。
像这样的文字,是符合我们对龙凤碧的认识和想象的,她喜欢一切美丽的、温婉的事物,她的世界就是一场艳丽不可方物的烟火盛会,即便是把视线投射到她并不富饶的山乡、她并不富足的同族,那种奢华的描绘与讲述,依然会让你自惭形秽。其实,她早期的散文《环佩声处的娇俏容颜》的选材已经悄然转向松桃苗族的世袭风情,但她主观性和诗意化的描述与抒发使得这种转变在多年后已通通被我遗忘,脑海里只留下了她深受古典诗词影响的清词丽句。
《我要说的时光》是一篇寻访散落他乡的石柳邓部属后裔的述史之作,作者在各个章节里以散点透视的方法把苗族腥风血雨的历史、神秘的地域文化、多姿的民族风俗和现代以来这些文化的汉化与没落串连在一起,而隐藏其间的主线,是人人都逃不过的时光。“时光这头怪物”,它创造着一切,又改变着一切,无论是一个民族,还是一个个体,都需要在流逝的时光中不断审视、重新定位。
似乎所有的苗族作者最终都会回归到民族和家乡,以此作为自己文学的土壤或港口。作为苗家女儿,龙凤碧在努力地强化自己的民族性别,但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文章里苗族题材的选择和音译词汇的增多,过于主流化的诗词式语汇与偏远封闭、游离于汉文化之外的少数民族气质不甚相符,还有待让自己的文学血脉更深地融入到本民族的气质当中。
在少有的叙事散文《活着之觞》中,龙凤碧用很详尽的笔墨叙述了拾荒群体贫苦与低贱的悲惨境遇,这些从母亲口中得知的原生态生活,让作者从心灵感悟到题材选择都出现了重大改变,她开始真正地思考关于生存和命运等现实问题。应该说,作者的转变是可贵的,她所记录的现象也是值得我们关注的,然而对古典、对文化的流连,使得她在叙述苦难题材时未能彻底放低文字姿态,通篇的叙述和略带文艺腔的语言冲淡了现象本身的震撼力,读者可以从中了解到拾荒者的生活细节,却难以在转述中感动落泪。
一路走来,龙凤碧正在逐步摆脱人们熟悉的那个固执地沉潜于自编绮梦里的娇弱女子印象,她的文学触角慢慢伸向了过去不敢面对、不愿正视的现实社会与底层生活,这是一个艰难认知与转变的过程,或许不会很顺利,但她在用心灵一步步丈量着真实世界与个人感受的距离。(作者张青松)